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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小文醉了。

他怎么能不醉?

一个人在悲伤潦倒失意失败的时候,如果他的意志够坚强,他都可能不醉。如果他没有钱沽酒,如果他根本不能喝酒,他当然也不会醉。

贺小文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的。

贺小文并没有悲伤潦倒失意失败,贺小文只不过遇到了一个他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而已。

贺小文有钱沽酒,贺小文喜欢喝酒,贺小文不好,贺小文也有点忧郁。

最重要的是,贺小文现在的问题比其他八千个有问题的人加起来的问题都大。

所以贺小文醉了。

贺小文可怕的醉了,多么让人头痛身痹体软目红鼻塞的醉,又多么可爱。一种可以让人忘去了一切肉体上痛苦的麻醉,如果它不可爱,谁愿意被那种麻醉所麻醉。

只可惜,这种感觉既不持久也不可靠。

这大概就是,古往今来普天之下,每一个醉人最头痛的事。因为每个醉人都要醒,非醒不可,醒了就要面对现实。

更可怕的是,每一个醉人醒来后,所面对的现实,通常都是他所最不愿面对的现实。

然而贺小文也醒了。

他醒来后,所面对的第一件事,就是韩峻那一张无情无义而且全无表情的脸。

贺小文醉,贺小文醒。

他也不知醉过多少次,唯一的遗憾是,每次醉后他都会醒。在现在这一瞬间,他实在希望他醉后能永不复醒。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见韩峻这张脸。

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人韩峻的手里。

奇怪的是,韩峻的样子看来好像也并不怎么喜欢看见他,只不过用一种很冷淡的眼神看着他,甚至已冷淡得超乎常情之外。

贺小文对这种感觉的反应非常强烈,因为这个地方非常暗,贺小文在酒醉初醒后,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一双特别让人觉得感应强烈的眼睛。

除此之外,他还能听到韩峻在问,用一种同样异乎寻常的冷漠声音问他。

“你是不是姓贺?,是不是叫贺小文?”

“是。”

“大内银库所失窃的那一百七十万两库银,是不是你盗去的?”

“不是。”

这两个问题都是刑例审问人犯时最普通的问题,可是贺小文听了却很吃惊。

因为这两个问题,都不像是韩峻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。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变得完全没有以前那么严峻冷酷。

“你的意思是说,你和内库的那件盗案完全没有关系?”韩峻又问。

“是的,我和那件案子完全无关。”

“那么你这几个月来所挥霍花去的钱财,是从哪里来的?”

“我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,好像也跟你没有关系,连一点狗屁的关系都没有。”

这句话是贺小文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,他深深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。可是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。

说完了这句话,他已经准备要被修理了。

在韩峻面前说出这种话之后,被毒打一顿,几乎是免不了的事。奇怪的是,韩峻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,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。

──这是怎么回事?这个比阎王还凶狠的家伙,怎么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?为什么忽然变得对贺小文如此客气。

黑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人在。

“贺小文,没有关系的。不管韩总捕问你什么,你都不妨大胆照实说。”这个人告诉贺小文,“只要你说的是实话,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。”

他的声音诚恳温和,而且带着种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的正直和威严。

也不知道为了什么,贺小文虽然还没有看见这个人,却已经对他产生了一分亲切和信心。

“韩总捕,你再问。”这个人说,“我相信他不会不说实话的。”

韩峻干咳了两声,把刚刚的那句话又问了一次,问贺小文怎么会忽然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?

这本来是贺小文的秘密。

可是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下,在黑暗中,那个人的独处中,他居然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。

多年前铁银衣经过多年地毯式地搜寻之后,终于找到了贺小文,把贺小文从那个小城的泥泞中带了回去。让他见到了他的父亲,也让他传得了天下无双的贺家秘技。

可是贺小文却还是没法子待下去,甚至连一个月都没法子待下去。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贺家的人,不是属于这个世界。

他宁可像野狗一样在泥泞中打滚,也不愿意锦衣玉食活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。

所以,他跑了。

在一个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的晚上,他从厨房里偷了好大好大一块还没有完全煮熟的卤牛肉,用一条麻绳像绑背包一样,绑在背后。就从这个天下武林中人公认的第一家族中逃了出去。

他受不了约束,也受不了这里的家人奴仆们对他那种尊敬得接近冷淡的态度。

因为他不懂,在世家贵族间,最尊敬的礼貌,总是会带一点冷淡的。太亲热太亲密就显不出尊敬来了。

贺小文当然不懂,一个在泥泞中生长的野孩子,怎么会懂得这种道理?

这种道理甚至连腰缠万贯的大富翁都不懂。

所以贺小文跑了。

可惜他没有跑多远就被铁银衣截住,铁银衣居然也没有叫他回去。只不过,交给他两样东西──一本小册,一个锦囊。

“这是你父亲要我交给你的。”

小册中记载的就是昔年贺文海那天下无双的绝技。

“这些日子来,我相信你父亲教给你很多关于飞笔的秘法。”铁银衣说,“再加上这个册子里的要诀和你自己的苦练,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练成你们贺家的飞笔,因为你本来就是贺家的人,你的血里面本来就有你们贺家的血。”

锦囊呢?

“这个锦囊里有什么?就没有人知道了。”铁银衣说,“因为这个锦囊是你母亲要你父亲交给你的,我们谁也没有打开来看过。”

锦囊里只有一张简略的地图,和几行简略的解说。说明了要怎么样寻找,才能找到图中标示的地方。

这张图就好像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一样。

贺小文找到了那个地方,在那里他独处七年,练成了天下无双的飞笔绝技,也找到了一宗富可敌国的宝藏。

韩峻虽然一直在勉强的控制自己,可是当他在听贺小文诉说这个事的时候,他脸上,甚至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经不受他的控制。都一直不停地在抽缩跳动。

静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,当然也在听。

“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,价值究竟有多大?”他问贺小文。

“我相信,它的价值绝不会在大内失窃的库银之下。”

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,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,才缓缓地说:“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。”

“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。”

“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你一件事了。”这个人问贺小文,“你的母亲是谁?”

“先母复姓湘江。”

“难道令堂就是湘江小红?”这个一直很沉静的人,声音忽然变得也有点激动了起来。

“不是。”贺小文说:“仙姨是先母之姐,先母是她的妹妹。”

黑暗中的人又长长吐出一口气道:“难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,就是昔年湘江老人的神风集团遗留在人间的宝藏?”

这句话当然已不需要再回答。

灯光忽然亮了起来。

贺小文立刻就明白,韩峻看起来为什么会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?

这间黑暗的屋子,原来竟是一间宽阔华丽的大厅,除了韩峻和贺小文之外,大厅还有九个人。

九个人虽然都静坐不动,贺小文也不认得他们,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寻常的人。他们的气度和神情,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们的身份。

在这么样九个人的监视之下,韩峻怎么敢妄动。

一个清癯矮小,着紫袍系玉带的老人,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
“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,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。”这个气度高雅的老人说,“我姓徐,字坚白,号青石。”

他的声音亲切而温和,就是刚才在黑暗中说话的那一个人。

贺小文当然知道他。

徐家和贺家是世交,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,在少年时就换过了金兰帖子。只不过他禀承家训,走的是正统的路子,由公务员而步入仕途,到如今已官居国务委员。

以他的身份,怎么会卷入这件事的漩涡?

青石老人好像已经看出他心里的疑惑。

“我们这次出面,都是为了你来澄清这件事的,因为我们都是令尊的朋友。”青石老人说,“令尊相信你绝不是一个会为了钱财而去犯罪的人,我们也相信他的看法。”

所以他和另外八位气度同样高雅的老人,同时笑了笑。

“所以我们这些久已不问世事的老头子,这次才会挺身而出。”青石老人又说,“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已水落石出,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,一个做父亲的人,对儿子的关切,永远不是做儿子的所能了解的。”

他拍了拍贺小文的肩:“你实在应该以能够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。”

贺小文没有开口。

他只怕他一开口,眼中的热泪,就会忍不住夺眶而出。

“还有一件事,我要告诉你。”青石老人说,“有一位姓方的姑娘,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的,我也答应了她,可是后来她自己又改变了主意。”

──相见不如不见。

──秀秀,秀秀,我知道我对不起你,我只希望你明白,我也是情不由己。

“现在,你在我们这一方面的事情已经全部了结了。对我们来说,你已经是个完全自由的人了。”青石老人道,“以后你应该怎么做,想去做些什么事,都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。”

瑞雪。

这种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,居然也常常会被某些人当作吉兆。

因为他们看不见雪中冻骨,也听不见孩子们在酷寒中挨饿的哀号。

可是瑞雪是不是真的能兆丰年呢?

大概是,春雪初溶,当然对灌溉有利。灌溉使土地肥沃,在肥沃的土地上,收成总是好的。

宝剑有双锋,每件事都有正反两面。只可惜能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人,却很少。

昨夜的积雪,一片片被风吹落,风是从西北吹来,风声如呼哨。

可是贺小文听不见。

因为贺小文心里还有几句话在回荡,别的声音他全都听不见了。

──一个做父亲的人,对儿子的关切,永远是儿子想像不到的。

──你应该以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。

──从今以后,你已经是一个自由人,应该怎么做,要去做什么,都由你自己去决定。这间屋子是在闹市中,是在闹市中的一个小楼上。

住在这个城市里面的人,谁也不知道,这个小楼上有这么一户人家,一间屋子。更没有人知道,这个小楼上,这户人家中,住的是谁?

小楼的底层,本来是家绸缎庄。做生意真的是公公道道,童叟无欺。

可是这家绸缎庄忽然倒闭了。

绸缎庄的上层,住的是个快递员和他年轻的妻子,听说这位快递员只不过是一家大快递公司里面的资深快递员而已,但却很得老板们的信任,所以在家的时候很少。

所以他年轻的妻子在三四个月前忽然就失踪了,听说是跟对面一家饭店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计跑了。

再上面的一层,本来是堆放绸缎布匹用的,根本没有人住。可是近月来,隔壁左右晚上如果有睡不着的人,偶而会听到一阵初生婴儿的啼哭声。

──那上面难道也有人搬去住吗?那户人家是什么人呢?

有些好奇的人,忍不住想上去瞧瞧。

可是绸缎庄的大门上,已经贴上了官府的封条。

小楼的最上层,本来有三间屋子。最大的一间堆放绸缎布匹,还有一间是伙计们的住处。

绸缎庄的老板夫妻俩勤俭刻苦,就住在另外一间。

可是现在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,变成了一片白,白得一尘不染。

从这个小楼上的后窗看出去,刚好可以看到三代将军,贺府的后院。

贺府后院中,也有一座小楼。在多年来,灯火久已暗淡的贺家后院中,只有这座小楼是灯光经常通夜不灭的。

久居在这里的人,大多都知道这座小楼就是昔年贺文海的读书处。贺文海离家后,这座小楼就变成了他早日恋人宁玲的闺房。而现在,却是贺家第三代主人曼青老先生养病的地方。

这里本来是一条陋巷,因为贺文海的盛名所致,好奇的人纷纷赶来瞻仰,所以才渐渐热闹了起来。

神笔去,人亦去,名仍在。

所以这地方也渐渐一天比一天热闹,只不过近年来已渐渐有了疲态。

所以这家绸缎庄才会倒闭。

在这么样一个地区,在一家已经倒闭了的绸缎庄的小楼上,为什么忽然会有一家人特地搬来?而且把这个小楼上的三间小屋,布置得像一个用冰雪造成的小小宫殿一样?

屋子里一片雪白,雪白的墙,雪白的顶,用洁白如雪的纯丝所织成的床帐,地上铺满了雪白色的银狐皮毛,甚至连妆台上的梳具都是银白色的。

每当雪白的纱罩中灯光亮起时,这屋子里的光色就会柔和如月光。

此刻窗外无月,只有一个穿一身雪白柔丝长袍的妇人,独坐在白纱灯下。

她的脸色在灯光映照下,看起来仿佛远比那苍白的纱罩更无血色。

刚才那室中还仿佛有婴儿的哭声,可是现在已经听不见了。

又过了很久,门外才有人轻轻呼唤。

“小姐。”

一个也穿着一件雪白长袍,却梳着一条漆黑大辫子的小姑娘,轻轻地推门走了进来。

“小姐。”这个小姑娘说,“弟弟已经睡着了,睡得很好,所以我才进来看看小姐。”

“看我?”小姐的声音很冷,“你看我干什么?我有什么好看的?”

小姑娘的眼中充满悲戚,可是同情却更甚于悲戚地道:“小姐,我知道你一直都有心事,可是这几个月来你的心事又比以前更重得多了,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呢?为什么要这么样折磨自己?”

小姑娘总是多愁善感的,她这位小姐的多愁善感却似乎更重。

窗子开着,窗外除了冷风寒星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可是过了一阵子之后,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爆竹声,一连串接着一连串的爆竹声。

忽然之间,这一阵阵的爆竹声,仿佛已响彻了大地。

这位满怀忧郁伤感的小姐,本来仿佛一直都已投入一个悲惨而又美丽的旧梦,这时候才被忽然惊醒。忽然问她身边这个梳大辫子的小姑娘。

“小星,今天是什么日子?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放鞭炮?”

“今天已经是正月初六了,是接财神的日子。”小星说,“今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在接财神,我们呢?”

小姐凝视着窗外的黑暗,震耳的爆竹声,她好像已完全听不见,过了很久她才淡淡地说:“我们要接的不是财神。”

“不是财神,是什么神?”小星努力在她的脸上装出很愉快的笑容,“是不是月神?是不是那位笔如月光的月神?”

这位白衣如雪月的小姐,忽然间站起来,走到窗口,面对着黑暗的穹苍。

“不错,我是想接月神。因为在某一些古老的传说中,月的意思就是死。”她说,“太阳是生,月是死。”

窗外五月。

可是在不远处,又仿佛很遥远处的一座小楼上,仿佛仍然有灯光在闪铄。

“我相信此时此刻,在那一边那一座小楼的灯光下,也有一个人在等待着月与死。”她的声音冷淡而无情,“因为今夜距离今年元月十五,已经只剩下九天了。”

就在这时候,临时中忽然又有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了过来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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