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幽府。

巡抚宅邸。

被炭火烘烤得温煦的堂屋里，一张茶桌，余闲和杜隆各坐一侧。

两人直接坐在垫子上，一边煮茶，一边观雪，偶尔浅谈几句。

“老师，身子耗损了不少，未免着凉，还是先回屋里躺着休养吧。”余闲一边斟茶，一边劝解道。

杜隆摆摆手，声音依旧洪亮：“身子不碍事，就是耗神，多看看这雪中傲梅，观想观想，反倒恢复得快些。”

余闲顺着他的目光，看向了庭院中的梅花树，在寒雪中依旧鲜艳绽放着。

他想起了杜隆的名号，莞尔道：“听闻老师年轻时，就是在雪中观赏梅花，因此一举进阶法家六品的威严境，从此自号傲梅先生。”

杜隆点点头：“那时因为见识了吏治黑暗，心灰意冷的回老家耕耘种地，原本觉得此生即将怀才虚度了，就因为看到了梅花在寒雪中依旧傲然盛开，这才感悟了道义法则。此后至今，我都将雪中傲梅奉为处事的准则，不敢懈怠。”

“可是，寒雪之下，除了梅花，绝大多数的花卉草木都免不了凋零。”余闲苦笑道。

“那也没办法了，人力终究有限。但，即便寒雪无止尽，老夫也想学这梅花一样，给这世间多添一份光彩和香韵，凋零的花瓣还能滋润土壤，让其他的草木花卉在开春时能够再度盛开。”杜隆表明了达济天下的心志。

余闲含笑点头。

这时，杜隆突然问道：“孔阳夏在燕幽山施行的政策，听说了吗？”

“听说了。”

“那你觉得他能成事吗？”

“我只能说，如果这天下的阶层贫富差距继续拉大，吏治律法远没有做到公平公正，那孔阳夏的成事机会也会越大。”

余闲回答得很客观，毕竟孔阳夏的土地革命，他很有似曾相识的即视感。

鉴于前世的教科书知识，又鉴于如今天下的种种形势，余闲觉得孔阳夏的改革很有搞头！

如果最终社稷真按照天道的意志走向瓦解混乱，那孔阳夏以此革命火种为根基，夺取天下的概率将会很高！

“蛊惑招募流民这种伎俩，历朝历代、民变谋逆，都屡见不鲜，为何你如此推崇孔阳夏的这所谓土地改革？”杜隆拧眉问道。

“老师，你要明白，孔阳夏的谋逆，和其他一味打打杀杀的谋逆，本质可是截然不同的。”余闲缓缓道：“纵观有史以来的所有武装军阀势力，他们得以崛起的根基，我姑且称之为基本盘。在许多人看来，定鼎天下的基本盘，最需要获得世家大族、学派高层的支持。对于流民为主的叛乱，却觉得难成大事、不足为虑。”

“这种观点也不能说是错的。毕竟以流民为基本盘的势力，往往存在进取心不足、眼界局限性等弱点。这些流民一开始还能打着对抗不公的名义吸纳到同病相怜的流民，以及受压迫剥削的阶层。可势力壮大之后，流民队伍里就会出现新的统治阶级，出现比世俗统治阶层更多的问题，不用等朝廷打击，就会出现内讧、走向瓦解。”

“而孔阳夏的土地改革，却可以根治上述的弊端。土地，是所有人活下去的根本，土地足够多，你就是上位者。失去了土地，你就是流民匪类。孔阳夏推出人人均田的政策，实则是人人平等的思想。无论身份高低贵贱，大家都有同样大小的田地，也等于有了同样的阶层身份。这足以对天下数不清的流民以及中低下阶层构成致命的诱惑！”

杜隆默默聆听。

越听，脸色越是难看。

最终，他一拍桌桉，沉声道：“此子的危害，竟不亚于长生教的叛军！”

“不仅是不亚于，而且还强得多好嘛。”余闲暗暗腹诽道。

厉无极策划的长生教叛乱，打的旗号也很诱人：人人平等。

但光有口号远远不够，等鸡血的效果过去，流民们发现得到的利益还是原来丛林法则的那一套，就会逐渐萌生矛盾。

厉无极犯下最大的错误，就是把军队搞出天地人三个部队，这不就是妥妥的阶级雏形嘛！

谁都知道，一旦进入了天字号部队，获得的利益将胜过地字号和人字号，试问还有什么平等可言？

而冲锋陷阵的苦活是人字号背负，背锅殿后的累活是地字号承担，时间久了，谁肯服你这假大空的口号啊！

因此，云州城之战，厉无极看似输给了余闲的三支穿云箭，实则是输给了自己的“三大阶层”！

当厉无极所在的天字号部队遭受打击时，地字号和人字号居然各自为战，想不输都不行。

反观孔阳夏，那是真的把人人平等的口号落到了实处。

不管是谁，哪怕是老弱病残，都能拥有相同的土地，相当于所有人都拥有了相同的生存权！

“但为师仍有一点想不明白，孔阳夏一味的平分土地，这让那些有功之人如何去想？这么做，岂不是会压制部下们建功立业的积极性？”杜隆困惑道。

“老师可以尝试把土地和阶层分开看待。所有的土地，都收归国家所用，确保大家都能获得公平公正的生存机会。至于阶层，该有的还是会有，但这种统治阶层，大可以从诸如税收、福利、住房等方面获得优待政策。”余闲尽量简明扼要的解释道。

“那说白了，也还不是打着公平公正的幌子谋统治阶层的私利？”杜隆没好气道。

“老师，试问，这天下真有绝对的公平公正可言吗？”余闲发出灵魂拷问。

杜隆一怔，随即细细品味，最终喟然苦笑：“为师湖涂了，湖涂了。”

接着，杜隆的脸色又转为肃然：“这孔阳夏的手段着实高明，一方面搞出这均田的改革招募流民，另一方面还拿救下为师的事情做文章，获得天下百姓以及诸子千家的赞誉。假以时日，大景的千里之堤，必将毁于燕幽山这座蚁穴……不行，老夫得赶紧向圣上谏言，务必抓紧对燕幽山用兵。”

“老师，您就不怕天下人骂你恩将仇报吗？”余闲莞尔道。

“为社稷长久，为天下安定，为师哪怕背上千古骂名，也得去做。”杜隆斩钉截铁道。

“先省省心吧，老师。现阶段，朝廷不可能对燕幽山大肆用兵的。”余闲叹道。

杜隆思忖片刻，捋一捋如今内忧外患的局势，也不由的暗然长叹。

“再说了，即便灭了孔阳夏，还会出现李阳夏、张阳夏，只要他们也效彷这种改革政策，都将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。”余闲一针见血的指出：“想要实现长治久安，不能只治标不治本，只有解决眼下朝廷到地方的各种积弊矛盾，减少流民叛乱，缓和阶级矛盾，才是最好的制敌之策。”

杜隆深以为然，却又愁眉不展：“但如今朝廷到地方，积弊太多了，想要逐一摆平，难如登天成仙。”

余闲没有接过这个话茬。

这需要大景皇帝到朝廷忠臣再到地方官府的全策全力，不是他耍几句嘴炮就能迎刃而解的。

说难听点，哪怕真有一天大景垮了，那也是咎由自取，腐朽的政权，被先进的政权取代，终是大势所趋。

余闲只管把分内的事情做好，如果这个政权真的救不了，他就拖着威远侯府去投靠更优秀的政权，凭自己的本事，总能有立足之地。

见余闲对救国之策保持缄默，杜隆就知道余闲还没有忧国忧民的觉悟，倒也没有强求。

换做以前，他会苦口婆心的劝导。

但自从他进阶二品无为境后，心态就越发的豁达了，越发明白了无为的真谛。

“说到登天成仙，天道之上的那些仙人，这才是当前最严峻的问题。”杜隆凝声道：“你做好准备了么？”

“赶鸭子上架，准没准备都差不多，该来的，也总归是要来的。”余闲的心态还算乐观。

先后解决了厉无极、汤古和何太柏，眼下他在西北之地，基本已经没什么凶险的隐患了。

杜隆点点头，沉吟道：“你这边，为师大体是放心的，但另一边，为师却很担心啊。”

余闲心里一动。

杜隆居然也知道了这次将会陨落两颗天石。

皇帝是不可能告诉他的，想来，是二品无为境让他窥破了天道的阴谋。

“裴无常迟迟没有现身，这很危险。”杜隆忧心忡忡道。

这一波，裴无常没有来西北参与围剿余闲，很明显，这老小子的目标，是另一颗代表皇帝的本命星辰！

“老师，你说，裴无常谋逆的目的，真的只是想谋朝篡位吗？”余闲自问自答：“我觉得不是。”

“何以见得？”杜隆诧异道。

“因为我知道了裴无常的真实身份。”

余闲开始讲述自己梦游天渊城的经历，当然，撇除了自己是青云转世以及黄历空间的秘密。

“裴无常最初的身份，是千年前天渊城圣帝麾下的巫咸？！”杜隆悚然动容。

“不错，当圣帝昏迷前，引来本命星辰化作天石封堵魔窟后，天渊城上下全都进入了圣帝的意念世界，跟着圣帝一起长眠，唯独那个巫咸逃离了出来。”

余闲道：“他在人世间流浪了千年，用渡魂之术不断更换身体，延长生命，为的就是救赎天渊城。因此，曾经还被天道诓骗利用了，于是这一世成为裴无常之后，他才会协助圣上逆天而行，打破天道制造乱世的计划。”

“那他又为何要叛变圣上，意图祸乱天下呢？这不是背弃了初衷？”杜隆纳闷道。

“我起初也想不明白，但如今，大约猜到了一点。”余闲没急着解答，而是询问道：“老师，你觉得圣帝还有望苏醒过来吗？”

“不好说，本命星辰被打落，击溃天石，只是延缓，想要实现挽回，要么重塑身体和魂魄，要么收集新的福缘气运作为补充，圣上他……大概就是这般筹谋应对的。”杜隆最后显得欲言又止，毕竟窥破皇帝的计划是大忌。

“对啊，大概只有这两个办法了。”余闲轻轻点头：“那有没有一种可能，仙人靠收割人间的福缘气运，得以永生。那如果将这些福缘气运拿去给圣帝做补充，圣帝是不是就有可能苏醒过来了？届时，天渊城的人，都能从圣帝的意念世界里苏醒回归？”

杜隆的脸色一震，眼睛瞪得老大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骇情绪。

“这裴无常，居然蒙骗了我们所有人，骗了天下人！不对，是那个巫咸！他谋划天下千年，原来为的就是这一出！”杜隆咬牙切齿。

余闲也不得不对裴无常的千年谋划直呼高手。

先是协助天元皇帝平定乱世，然后再去谋朝篡位，获得足够多大修行者的信奉，把自己也弄成“主宰境”。

接着，他再去搞乱天下，顺便封锁天门，截断仙人收割人世间福缘，再将这些福缘气运收入囊中。

最终，他就将这些福缘气运拿去给圣帝补充，让他和天渊城从长眠中苏醒过来！

“但他在谋朝篡位上出了岔子。”余闲点出了关键。

而这个岔子的始作俑者，其实就是余闲，也可以说是千年前的青云。

“所以，老师，按照这个逻辑，换做你是裴无常，你会怎么补救？”余闲再次发出了灵魂拷问。

杜隆的脸色阴晴变幻了一阵，低声道：“如果我是裴无常，为了成为主宰境……既然不能谋逆篡夺大景的皇权，那我便会想方设法的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……比如说，东宋！”

余闲笑了：“估计，接下来的这个年关，除了天石降临，东宋那边也要出大事，我们坐观好戏吧。”

“那万一裴无常真的成为主宰境了，又该如何应对？”

“他成他的主宰境，只要天下不乱，他就收集不到福缘气运。”

余闲意味深长的道：“而且，我倒是挺希望他夺了东宋的江山，成为主宰境，然后借他之力，把天门先关上，省得头顶上的那些仙人继续作威作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