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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冷的铁器划破皮肤,切开肌肉;它仿佛是代表着整个外部世界的君王,傲慢地侵入层层血肉保护的人体内部。很多人在意识到承受了利刃袭击的一瞬间,就已经投降,认定自己已经是无所作为的死者。但是无数次战斗的经验,让乔贞在疼痛开始扩散之前就做出了行动。他左手往下抓住了阿维德的右腕,把它往回推,阻止刀子进一步深入。就在这时,乔贞看见了阿维德的眼睛。他首先发现的是迟疑,和试图掩盖这迟疑的凶狠。这其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残酷,仿佛一个用大炮轰平了整个兵营,却掩着耳朵缩在炮身之后发抖的士兵。

在开始感觉到剧痛的同时,乔贞前额撞向阿维德的面部。阿维德鼻子流出血来,但这一下无法阻止他继续往匕首上使力。乔贞撞了第二次,对方有了准备,把脑袋偏开——但乔贞实际上采取的是最原始的攻击手段;当求生意识凌驾一切的时候会显得无比自然的手段。他咬住了阿维德的脖子侧面。阿维德惨叫起来,不仅仅是出于疼痛,更是因为面临着让牙齿撕咬所带来的原始恐惧感。他空出双手推开乔贞,捂着脖子往后退去。

乔贞吐掉一小块肉皮,拔出扎在腹部的刀——这也是迟疑的一刀,没有刺中要害。他相信阿维德原来的计划是从后方抹他的脖子。当暂时脱险后,他才意识自己落入了怎样一个混乱危险的状况,而达莉亚仍然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。头脑和身体的双重负荷在一瞬间加剧了,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,四肢几乎失去了力量,跪倒在地上。方才还能忍受的疼痛骤然加剧,仿佛利刃仍然在他体内搅动。阿维德冲上来,猛地踢向乔贞。乔贞倒下了,左手里属于阿维德的武器脱落在地;然后他又遭受了好几次猛烈的踢打,目标都是腹部,这让他找到机会抓住了阿维德的脚踝,把他拉倒在地。

J字匕首还在乔贞的右手中。他刚想用它刺向阿维德,但是在一旁的因伐罗修却抓住了他的右手,把它夺走了。阿维德慌忙站起,一脚踢在了乔贞的伤口上。乔贞痛得四肢一阵紧缩,双眼模糊起来;他隐隐约约看见因伐罗修把他的匕首朝围墙外面扔去;他还看见了阿维德划开了一道长口子的左手掌心。这就是他伪装枪伤的方式。这么幼稚的办法。而我竟然会给骗了,在这绝对不能受骗的时候。

阿维德头使劲偏向左侧,仿佛要试图弥合脖子上那一道暗红色的伤口,咒骂了好几次。他拾起自己的刀,握紧;当这刀子正要劈向乔贞的时候,因伐罗修跨过乔贞的身体,死死揪住阿维德的衣领。

“阿维德,怎么办?你说……你说孩子在她那儿。她不开口。她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说。你没有骗我吧?”

“你没有杀死她吧?杀死了她还怎么说话?你这个疯子。”阿维德说。

“不,我没有……跟我一起去,阿维德。我没法让她说话了。你一定有办法。你要帮我,一定要帮我……”

“滚开。”阿维德推开了因伐罗修。“站着不要动。我先解决了他,再和你去处理那女人。”

“别杀他!你为什么要对他动手,我不懂。他是乔贞,军情七处的人,你不知道吗?你这样做会让我们两个人都遭殃的啊!”

“反正你已经到此为止了。”阿维德说完,用刀柄猛击因伐罗修的头部,把他打倒在地。

“阿维德……为什么这么做?”乔贞尽量提高了声音说。这并不是他现在真正关心的问题,但是他必须尽量拖延时间恢复体力,好在那必然的一刀斩下来之前能够做出反应。如果不是听因伐罗修说达莉亚还活着——暂不考虑“没法让她说话”的意思——他现在也没法采取这策略。

“你想知道为什么?乔贞,你有成千上万种办法逼别人回答这个问题,但你现在得求着我回答,是不是?你问得好,问得好。看你这副可怜样。”即便是在大雨里,阿维德的呼吸声仍然沉重。“眼前发生的一切,这一切,这就是为什么!看,你在求着我回答,生怕死得不明不白。你这个……伪善的人,你以为自己是谁,七处的救世主?你不知道我当初是怀着多大的希望成为你的助手,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?跑腿的?杂工?不给我任何做正事的机会,让我花所有时间看管你的婊子,还在她面前羞辱我?你知道别人私下里是怎么称呼我的吗?生日会小丑!噢,直属探员乔贞,我早该知道,拼死拼活要到你手下工作,是葬送了我自己。军情七处需要的是我,阿维德,不是你这让一个女人就搅得不知好歹的废物。看,你竟然还咬我,连一条狗都不如!你玷污了那块银牌。”

“要杀我的话……你没有必要做得这么复杂。”

“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。实在要抱怨的话,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吧。事情本来是不用这么不体面地结束的。但是现在……一切都是你自找的。”

在阿维德举起刀的同时,乔贞看见他右侧的矮树丛后面钻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:林德。他双手执着一把园林工用的铁锨,用它捅向阿维德的左膝侧面。在阿维德单膝跪下的同时,乔贞尽力撑起身子,往前扑去,把阿维德撞倒,然后用腿压住了他的胸口。这一次撞击很猛烈,阿维德的后脑磕在地面,这使他没有及时作出反应。

“给我。”乔贞朝林德伸出手,抢过铁锨,然后把尖锐的前端猛地插进了阿维德的脖子右侧。乔贞紧靠住木柄,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往下压。血液喷了出来,溅入乔贞的双眼,但他没有去抹,只是紧闭双眼继续使力。当感觉到铁锨碰触到泥土的时候,又过了好几秒钟,乔贞才用右手背擦擦脸,睁开眼睛,看见了阿维德因为痛苦死去而变形的面部。他松开铁锨,站起来,双手一阵脱力,手指颤抖起来。

“乔贞,乔贞。”林德大口喘着气,在他左额上,有一些干结了的血痕。“你受伤了。”

乔贞回头看看林德,又看看还倒在地上没声息的因伐罗修。

“我真想现在对这家伙报仇。”

乔贞并没有听见林德这句话,也不打算问什么,仿佛林德根本不存在。也许林德又说了一句“我去叫人”,也许转头离开了,这都是也许,乔贞并不关心的可能情况。他捂着伤口,沿着小径向前走。雨的势头一点儿也没减;伤口还在流血,不仅是腹部,脸上、手上也似乎有部位在流血,但他并不太清楚。在经历这辈子最难看、最无章法的一场战斗之后,他活了下来,但是所有和胜利相关的字眼没有在他脑中出现哪怕是一瞬间。他走不快,仿佛步伐稍微跨大一点点,就会失去平衡而摔倒。雨水在抽打他的眼帘,潮湿的泥沙在阻碍着他的脚掌;这些平日里根本不起眼的自然之物,在这一刻充满了让人颤抖的恨意,针对乔贞一个人的恨意。它们要穷尽污浊的思维,用一切办法消耗乔贞的体力:打湿他的衣服,使他步履艰难;推挤他的鞋底,好让他倒下。但是,乔贞还是要加快步子。他没有别的选择。

达莉亚。在通往后院中央的旅途中,乔贞艰难地移动脖子,朝两边看。没有看见她。仍然没有。仍然没有。仍然没有。没有,没有,没有。他看见的是无数迎面扑来的雨滴,似乎每一滴水珠上都有一双眼,蔑视他的愚蠢;又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长出了一张嘴,嘲笑着他的失误。这些蔑视和嘲笑,真实的就成了烙印,虚假的就成了流言。面对着它们,乔贞并没有摇头,也没有挥手。他只是尽量加快步子;他就像沙滩上一枚残缺却仍然厚重的石头,在浪潮起落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身体,在身后留下一条长且疲惫的印迹。

乔贞看见了院子中央的水池子。中间有一座人工喷泉,但是早就不再运作的水池子。虽然水很浅,但是在阳光下却总是一片清亮的水池子。

他还看见了她。她就在那儿。

在那水下。

跨进水池子的时候,乔贞几乎跌倒。他把达莉亚抱了出来;她的头垂在乔贞的肩上,冰冷的脸贴着他的脖子。乔贞在她的头上发现了一处明显但不致命的伤口,开始明白因伐罗修那句“没法让她说话”是什么意思了。他打昏了达莉亚,把她留在水池子里。池子里的水本来很浅,不能漫过一个平躺的人。但是雨一直在下,仿佛从暴风城筑起第一块砖瓦的那一天就在下,也不打算停。它要漫过一切,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。

乔贞知道怎么对溺水的人急救;他知道,他知道!所以他做了他能所作的一切,但这又怎么足够。他不敢看着她紧闭的双眼,但又不得不看,因为他心想怎么也不能错过那双眼睛睁开的一瞬。她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,所以他给她做人工呼吸,仿佛自己真能代替她呼吸;他给她做心脏按摩,仿佛他能用自己双腕中的脉搏——那代表着生命的韵律——感染达莉亚的心脏,让它也随之跳动起来。

与此同时,乔贞自己的伤口仍然在流血。他知道这一点,因为他看见自己的血流在达莉亚的裙子上,然后让雨水给冲走了。流失的血在带走他的体力,他的臂力。他的一切。然后,就像暴风雪中一块脆弱的树篱,他倒了下来,倒在她身边。

乔贞还有一点点力气支撑自己在昏迷之前转过头,看着她的脸。这张面庞,他注视了多少年,多少天,多少小时的面庞,从未像现在一般清晰。自从能躺在她身边看着她那时候起,又过去了多久?——因为多年来的习惯问题,乔贞总是醒得太早,又不想吵醒她,所以就会躺一段时间,只是注视着她。这件事乔贞并没有告诉过达莉亚,因为听起来让人觉得怪怪的。也许她知道,只是不说。

达莉亚,达莉亚。这张脸从未改变;她从未改变过。他曾经像个真正的迟钝少年一般偷看她,怀着对她身边那个无比优秀男子的一丝妒意;曾经充满愤怒和不解地指责她,不计一切后果让她坦白为何杀人;曾经以极易动摇的怀疑质问她,就在那深紫色的天空下,两人之间仿佛已不再有一丝信任;曾经面对她的问题,毫不犹疑地说出“我爱你”,就在把伊莱恩的人像画带给她的那一天——所有一切共同相处的时刻,达莉亚都从未改变过。

雨声和风声都渐渐模糊起来。它们裹住乔贞,把他扔进一个没有空间,没有时间的牢屋里。在昏过去之前,乔贞相信自己在方才倒下来的一瞬间——手掌要离开达莉亚胸口的一瞬间——他感受到了——心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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