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光静立，铁毅静坐。

两人各自无语。

“总要有人来打破沉默吧。”铁毅说。

余光笑容淡然：“您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
“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，省口舌。”铁毅笑，“同样的话我已经和朗格说了一遍，如果还要再讲一遍，我自己都嫌烦了。”

自小城崛起，混迹于官场之中，别人怒，我不怒；别人讽，我不怒；别人使种种手段，我不怒。

我只是经营好我自己，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。

八方风雨来，我无所谓，向来的原则是做好我应该做的事，让帝国满意。

于是，如此年轻便进入了王都，便掌握了财权。

进而，一路爬进了内阁。

这似乎是一个极好的、对帝国负责的官员。

但私德上，近日来却连连受到质疑。

因为人们渐渐看透了他的心思：旧情于我而言，不过是无用之物。

我看中的是地位，是权力，是保护好我自己。先前所做的一切，只是为了得到重视，获得位置。

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，那么，即使安文与我家里有着种种牵连，我也不会为他多说一句话，多做一件事。

我只是做好我自己。

管他什么八方风雨！

余光看着铁毅，脑海中出现的是关于铁毅的一切资料。

他生而为铁约克之子，却并没有父亲的那种耿直脾气。他懂得灵活游走于官场中，也懂得该凌厉出手时凌厉出手，该借势利用关系时便利用关系，该锋芒毕露时不能藏锋，该低头不语时不能开口。

这一点，倒很有一些罗英当年的风范，却又并不完全相似。

他有时圆滑，有时倔强，有时固执，有时灵活变通。但不论选择哪一种手段，前提都是为了使自己的工作进展更加顺利。

这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，也可以是一个真正有野心的人。

余光打量着铁毅，铁毅也盯着余光。

两人突然一起笑了起来。

“我只是有些好奇。”余光说，“不知大人是从什么时候起……”

话未问尽，余音在心。有心人自然听得懂。

铁毅一笑，黝黑的面庞给人一种朴实敦厚的感觉。

“我父亲为了罗大人挡了一剑，就此离世。”他说，“他留给了我些什么呢？一个好名声而已。除此之外，一无所有。我本以为罗大人会感念着旧情，赐给我一个好位子，可没想到到了最后，却是榕欣城一小吏，这还是我母亲靠关系给我搞到手的职务。为了面子，我却不得不对外宣称，那是我为了历练自己。”

他沉默了许久，然后将身子靠在椅中。

余光看着他的动作，隐约从中看出了些情绪。

“小城市的官场，其实更复杂。”铁毅尽量压制着情绪。“我想有所作为，我想让罗英看到我的本事，于是得罪了不少人。到了最后，他们开始拿大人物压我，那时我才发现，原来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个人能力，而是后台。”

他看着余光，缓缓说道：“罗英虽然不拿我当一回事，但至少外人是不知道的。我以自我磨练为借口，掩盖了他对我的无情，终于算利用上了这后台，最终才一步步靠我自己的智计，重新走入他的视线。所以，我不欠他，也不欠安文。他们欠我父亲，便也是欠我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余光点头，“看来，您与杜大人会有许多共同语言。”

“杜云霄做得不错。”铁毅说，“那正是我想做的。但，出头鸟得到的并不仅仅是最肥的虫子，还容易变成猎人的目标。杜云霄为我们铺好了路，为我们承担了民众的怨恨和安文一党的憎恶，甚至是九国的敌视，这很好。眼下的机会也不错，趁他忙于筹备人族大会，我们有许多手段可以使用。”

“干一杯吧。”余光主动来到桌前，打开了酒。

两人举杯，水晶杯撞击声音清脆。

虽已是深夜，但主政厅中依然灯火通明。

杜大人正在忙碌着，头发有些蓬乱，但他已经顾不得。

事到临头，才发现需要准备的事是如此多、如此杂，如此令人费心。

这些事都必须由他来主持、来决定，任何人也代替不了。

他疲惫地向后倒，靠在椅中，越来越理解为何罗英会被活活累死。

但他心里是喜悦的。

奋斗了半辈子，最高的理想终于就要实现了。

罗大人，您在天有灵，看到曙光帝国立于诸国之上，号令整个人族，当也会含笑吧？

我是您的继承人，我并没有辱没了您的信任，相反，我会成为曙光历史上，比您更为伟大的主政官。您只是为帝国的强大奠定了基础，而我才是前无古人的开拓者，我的光芒，绝不会弱于您！

有一阵风吹来，大人打了个寒战。

“大人，请原谅我的唐突。”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于暗处，杜云霄本能地将手伸向了抽屉。

那里有一支光铳。

“你是谁？”他沉声问。

段历缓缓从暗影中走了出来，向着杜云霄一礼。

看到那一身长大的黑衣，杜云霄的手又缩了回来，微微一笑：“原来是我的组员啊。怎么，是我的组长派你来的？”

“不。”段历摇头。“组长大人现在……恐怕正在与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秘密会面。”

杜云霄隐约听出了些什么，沉声问：“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
“我冒险前来，只为通知大人一声——有些暗流正在涌动，似乎想掀翻帝国的大船。”段历说。

“说得再具体些。”杜云霄命令。

然后指了指办公桌前方的座椅：“坐下说。”

“我更习惯站着。”段历向前几步，躬身应答。

杜云霄点头示意他说下去。

“组长先前派我与朗格院长接触过，通过试探得知了院长大人的态度，然后，双方便结成了同盟。”段历说。

“什么同盟？”杜云霄问。

“推翻您的同盟。”段历说。

杜云霄的脸色变得阴沉：“你在和我开玩笑？”

“如此大事，不敢有半句虚言。”段历回答。“您尽可派人去调查。王都这段时间的言论，其实都是由朗格院长主导的。那些难对付的学者，如今都被朗格院长纳入了麾下，依着他的意愿，诋毁着您的功绩。”

杜云霄摇头冷笑，突然间却停住动作。

他想起了自己与余光的那次对话。

只不过是一群学者，无官无职，有什么难对付的？

但余光却并不出手，与先前处理那些官员时的凌厉作风，全不相同。

这是不是说明了些什么？

“余光是见不得光的人。”杜云霄说。

“但朗格院长不是。”段历说。

“朗格虽然是贵族，但没有官位，他离主政官的位子，太远。”杜云霄摇头。

“所以组长要去见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。”段历说。

杜云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，一下站了起来。

许久之后，他冷笑着：“有意思！我身边最倚重的两个人，竟然在打我的主意？”

“人的欲望总是越变越大的。”段历说，“何况会长大人过去曾在吴正手下做事，拥有的权势与地位，其实与现在不相上下。”

“看来你很了解他？”杜云霄微微眯眼。

“我由老会长教导成才，从小就跟在会长身边，为他立下无数功劳。”段历说，“但如今，也不过是帝国安全防卫小组中的普通一员。虽然他将重要的任务交给我，却暗中又派别人监视着我。如此不信任，令人心寒。”

杜云霄曾因为愉快的合作，而忘掉了关于余光的一些事，此时经过段历提醒，他全想了起来。

是的，这本就是一个不怎么值得信任的人，一个手段太过凌厉，本领太过高超，对自己其实很有威胁的人。

原本，自己是因为他只能行于暗中，必须依附于人，所以放心，但现在看来，这样的家伙如果得到了合适的伙伴，便将成为一把可以一击致命的剑。

他开始认真思考一些事。

余光如果推翻自己，另立别人，自然也只能居于暗处。

但他的地位却将完全不同。

到时，新主政官和朗格站在前台，他立于背后，就可以形成互相制约的三角政权，他拥有的权势，将远大于现在。

现在的余光算什么？

不过是自己的一条狗罢了。

谁会甘心一直给别人当狗？

他盯着段历，笑容淡然，探着对方的口风：“你的欲望看来也不小。”

“依我的能力，完全能管理好帝国安全防卫小组。”段历抬起头。

这也是一个不想当狗的人啊！

“那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是谁？”杜云霄问。

“目前只知道是内阁议事之一。”段历说。

“查清他的身份！”杜云霄沉声说。“你放心，我不是一个有功不赏的人。”

“是，大人放心。”段历点头，缓步退回黑暗中。

杜云霄重新坐回椅中，半晌之后，按动一个铃。

许久之后，有人从一扇暗门中走了进来，立于大人面前，恭敬敬礼。

来人一身黑衣，但制式与帝国安全防卫小组的完全不同。

“关于帝国安全防卫小组，有什么新消息要说？”杜云霄问那人。

那人擦了把汗：“大人，并没有什么……”

“我建立这支保卫小组，并任命你为组长的意义，你当能明白吧？”杜云霄声音冰冷。

“为了监督和牵制帝国安全小组，防止其一家独大！”对方立正回答。

“你做得又如何？”杜云霄的声音变得更冷。

“大人！”对方汗如雨下，“我已经尽力了。但……余组长行踪不定，帝国安全防卫小组的高层又都神出鬼没难觅其踪，我们也只能盯住一些下级组员，所以……”

“够了！”杜云霄不悦地挥了挥手，“现在交给你们一个新任务。”

“大人请下令！”对方再次站直身子。

就让坏人们勾心斗角去吧。

我们只是看热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