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只完蛋的圆球，离最外层的拒马只有二十步。污秽真真切切地飞进阵地，浇上障碍，浇上工事，浇上土垒，浇上几乎昏迷的一众丘八。一时间，“堤坝”西段尽是腾起的白烟，无数人体咒骂着、推搡着，在嘶嘶作响的泥地上摔成一团。

赵栋成很幸运地只挨了两块脏东西。但这两块全是最恶毒、最不怀好意的“蠕动银块”，与聪明猛犸的皮下盾牌乃是一母同胞。他赶紧把胸甲卸到地上，抓起事先准备的火把一通乱戳，总算是把银色蠕虫及时烧死，但地上那些动弹不得的伤员，可就没有这么便利了。

有些重伤员已经被恶臭熏晕，在昏迷状态下直接被甩了满头，眼见着是咽气不活了。还有那些断手断脚的轻伤员，明明知道银虫、铁线虫之类正往自己这边爬，却因为肢体残缺的缘故无法及时躲避。一片呕吐声的战场上，只有寥寥几人像赵栋成一样察觉到伤员惨状，他们虽然很热心地过去帮忙，但也只能笨手笨脚地火燎刀戳，给本就痛苦的彩号们再添新创。

赵栋成正在鸟铳手们射击，清理障碍物之间扑腾的残余行尸，不能擅离职守。万般无耐下，他只好冲着萧柏三大喊大叫，提醒队主赶紧处理突发情况；姓萧的倒也痛快，只见他把竹哨一吐，提上火把直奔伤号休憩区，中途还带上了几名神志清醒的长枪手，并且当时就派上了用场。

只可惜，不是什么好用场。赵栋成看到，一名被银色秽物闷死的重伤员，居然以一种头颈后仰、四肢弯折的诡异姿势迅速站起，溃烂的嘴中利齿闪亮，血色的双目凶光闪闪。用不了几秒，这人便会呼喝出声，然后在饥渴的驱使下扑向战友，大口啃下温热血肉。

两杆步槊当即捅进双肋，把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。一名长枪手放下顿项，从后面轮斧先断腿再斩首，眨眼工夫就断绝了复生者的动静。萧柏三处理的非常及时，迅速干净不留后患，但这种被迫与自家弟兄为敌的事情，无论如何也让人高兴不起来。

跟戎狄打仗，免不了要见到死人复苏，出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，然后雨后草芽似地到处冒出来。等赵栋成收拾完跳尸，“堤坝”上已经有六个复生者被处理，里面甚至还有三队的长枪左什长，总在胳膊上挂常平五铢钱串的曹百万。

他是布商家的四儿子，喜欢赌博却又技艺稀烂，四步幢的什长、伍长们都从他那里赢过钱，就连赵栋成，怀里也揣着两张布庄兑票。/赢这些“素绢五匹见票即兑”，不过就是两天前的事情。这么好脾气的人……/

鸟铳什长摇摇头，伤感地叹了口气。他把纸票掏出来，放到曹百万砸得稀烂的面孔上，既是给这位弟兄送行，也是让自己镇定心情。接下来，他便从木鞘当中拔出刺刀，黑着面孔走向倒卧路边的站笼。

这东西是甘寅带过来的，可能是作为威慑，警告众人不要临阵脱逃。然而，甘大幢主回去的时候太匆忙，把笼子、王奇舜以及抬笼木杠都忘在了二队阵地上。结果，早就死硬的药贩子惨遭铁线虫、银泥巴同时入侵，两大妖邪使出浑身解数，把尸体伺弄得是手舞足蹈，比发情公猪还要闹腾。

“我动手吧。”赵栋成正握木柄刺刀，凑到萧柏三身边：

“这种杂碎不配用火药。能省就省。”

“里面肯定一窝虫子。直接烧了干净。”二队队主举着簧轮手铳，充满厌恶地瞪了尸体一眼。他不知道把头盔丢到了哪里，左右两边的披膊也全部解掉，脏兮兮的脸上全是汗水冲出的灰道：

“省、省、省，省了又有鸟用。老赵，你去东边找找幢副，算了，幢主、幢副都去见见。咱得赶紧求援兵了。”

“最好派两波人出去，骑上马。”赵栋成手按甲裙，心里多少好受了一点。/总算不叫我“四郎”了/。“一波找援兵，一波搞侦察。至少得搞清楚，鳖孙们下回从哪边过来！”

“还能从哪边。”萧柏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，猛地一脚踹上站笼栏杆。“肯定西边。看见那群怂货了吧？一直站在水渠边上，一直看一直看，圆泡爆完了也不走。我跟你说，下一波妖邪肯定还从西边来，他们就是把四步幢当成陪练，看自己的玩意有多大本事——”

二队队主忽然间住了嘴。他疑惑地眨眨眼睛，本来望向水渠方向的目光，忽忽悠悠地居然向上抬了一寸。“老赵。看天上，西边天上。我没眼花吧？我当是没有眼花吧？”

赵栋成服从命令，顺着队主的手指看了过去。嗯，西边天挺蓝的，云絮又稀又散，连长点的拉丝都瞧不见……哦？西边偏南，有个灰不溜丢的东西？离得有的远，现在看还挺小的，不过底下似乎吊着个黑疙瘩……侧过来了侧过来了，这个形状，这个花纹——

他呆呆地张开嘴巴，温热的口气滑过舌尖，却没有带出任何一个的字音。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？明明能飞却没长翅膀，既不是大鸟也不是大蝙蝠，更不可能是戎狄那边的蛊雕。

它中间鼓首尾尖，看着像是大号纺梭，尾巴下面又额外长出片方条，很像是某种怪异鱼鳍；它的躯体呈现灰白色，随着西风轻轻摆动，侧面似乎画着龙虎图案，以及一些模糊不清的禽兽花纹；在它的躯干下方，还挂着个奇怪的长方盒子，可能是木制也可能是石制，中间有根竖起的棒棒朝上面喷火，侧面则有一个凸起伸出盒外，眯眼细看的话似乎还在呼哧转悠。

赵栋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。他的大脑开始疯狂运转，一段又一段记忆从仓库深处搬出，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。/就是那个词，就是那个词，快找着了快找着——/

“飞天舰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