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都是大先生教的？”赵栋成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然，顺手把一根放歪的木料荡开，护着师弟走过晾晒场。

“一半是大先生教的。一半是我自己悟的。”苏然冲师兄扮个鬼脸，右手无意识地把玩起了黑色绶带：

“在潼关，还有北上的时候，我天天被大官甩脸子看，还得跟他们的爪牙磨嘴皮子。这套东西见的多了，自然而然就学会了，管他嘞，只要有用就行。”

“你还说我变化大……”赵栋成摇摇头，发出一声经过压抑的苦笑。“我是说不过你。回头见着大先生，再向他请教吧。对了，有人说，我们递上去那个造战车的条陈，后来是让你给改了？说说呗，到底改了点啥？”

苏然就等着这句话呢，他用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，向师兄做了详细介绍。驻防羽林的呈文，内容、词句、用典全都没得挑，就是工程开销太大有点不合时宜；皇帝看过之后，既没有采纳也没有驳回，而是在军议上交给各军主官传看，要求他们各述己见。

当时，大先生立刻站起来提出反对意见，会后又同苏然一起上了奏疏，拿出了比条陈字数更多的“额外补充”。结果，这份补充立刻得到了天子青睐，当天晚上就拿到了御准。苏然过来工匠营，其实就是要把这份补充落到实处，为即将发起的总共提供足量战车。

具体来说，他砍掉了驻防羽林原本打算订购的偏厢车、四轮雷霆炮车，只保留了少量双轮式人力推进悬户；其他的预算钱粮，全被拿来订做新式战车，一种由熟女直土团军官献上来的、之前从未成为台军制式装备的人力推进盾车。

这东西不是什么新鲜物，结构非常简单，就是一个四轮木头车架，加上笔直或倾斜竖起来的、全高五到六尺的多层木板盾。熟、生女直部落以前争夺寨堡的时候，两边都经常使用盾车掩护步卒接近城墙，玩这种战术玩了有小五十年，往年生女直犯边的时候，也用这种车辆对付过塞外的塞外据点。

论技术含量，盾车比边军战车自然是差了八条大街，苏然把大致式样讲过以后，木匠首领当即打包票“能做能做，肯定能做！”，其他看热闹的师傅也纷纷接腔，“俺们木炮台都做得，这破玩意儿有啥稀罕”。

赵栋成同样也对盾车表示出了浓厚兴趣，但他的关注点却和木匠师傅们不同。“晋阳城北都是平地，你说的这种盾车，确实能推着一直走。”他先是有限度地表示赞同，给足师弟面子，接下来方才提出异议：

“但是，这东西比偏厢车差太远了，为啥非要不可嘞？”

铁锯破开原木，发出唱歌般的吱呀响声。热风吹来面粉般的细末，为空气染上好闻的木料香味。前者盖住了鼓噪的蝉鸣，后者则把南营的气息稍稍挡住，无论哪一样，都让苏然的心情变得轻松舒畅。他随手搬来个木墩子坐下，一面喝着木匠师傅们的黑褐砖茶，一面在膝盖上展开布片，用小田鼠递来的炭笔写画起来：

正规战车是个好东西，这一点毋庸置疑。它们既可以用来掩护进攻部队，也可以在战事不利时迅速结阵防守。朔镇的车阵战术最少用了三十年，没少凭借战车击败戎狄骑兵，但振武军和驻防羽林同时也不能否认，偏厢车、木炮台等大型马拉战车的确存在着先天不足。

它们实在太重，每辆车至少需要四匹挽马，对道路、战场环境的要求十分严格，所以一般都配备给长城驻军，用来在地势平坦的草原作战；它们的造价极其高昂，偏偏又都是极占地方的傻大个，一旦军队需要撤退，往往就会把受损战车甚至是完好战车大量抛弃，万贯军姿就这样轻易打了水飘。

事实也的确如此。从大同到晋阳，朔镇军队撤退时没少丢弃辎重，很多战车、粮车都被戎狄捡去，拆成木料拿来搭建浮桥。扔东西非常容易，两条胳膊一抬就行，但重新制造可就麻烦了，就算驻防羽林、殿前虎贲、宿卫羽林的工匠营昼夜不停连轴转，也很难在十天半月之内打造出足够战车。更何况，损失惨重的晋中盆地，已经根本凑不够拉车的大牲口了。

有多大碗吃多大饭。这就是苏然，同时也是大先生的想法。与其抓民间工匠做壮丁，累死累活造出一堆没有挽马的废物，还不如订购人力就能推动、而且更加廉价的盾车。实际上，苏然还打算在原型基础上进一步简化，他一面即兴说出想法，一面在布片上尽情涂抹，没多久就让木匠师傅们面面相觑，一个塞一个的表情复杂。

女直也会同齐军爆发冲突，所以盾车非常注重防御，盾板必用成材榆树，而且板与板之间还会夯进一层硬土，有时连佛郎机霰弹都能挡住。苏然可不打算这么干，按他的想法，盾板用什么木料都可以，柳树、松树、竹子悉听尊便，没晒干还带着结节也行，因为戎狄基本只用弓箭，强弩、火铳几乎就没使用过，湿润的木料加上湿润的生皮，防御胡人的纵火羽箭反而更合适。

除此之外，盾车车架也不需要好木头，反正是两三次就可能用坏的消耗品，又不指望留着当传家宝。不过，车轴、车轮还是要认真制作，该用好料用好料，该仔细打磨就仔细打磨，如果因为车轴突然崩断，或者车轮不够圆滑导致翻车，那就根据盾车上刻着的工匠名字抓人。翻的少了，抽鞭子打军棍；翻的多了，砍脑袋杀头没话说……

一个十三岁少年站那里喊打喊杀，说服力显然不足。但是，说到质量问题的时候，赵栋成立刻手按刀柄，明确对师弟表示了支持。羽林队主也没有废话，只是用见识过无数死亡的眼神冷冽一蹬，当场就让木匠首领悻悻然地缩起肩膀，低眉顺眼地满口“是是是”起来。